雨劈面而來。出城的時候還未見雨點,現(xiàn)在,福銀高速公路上,一場透雨將我們隔在千山之外。
已是暮春。江西,油菜花開過了,只有零星的田地還殘留著星點的黃花。大部分土地已翻耕,而今放滿了水,像一片片鏡面擱在地上。再有半個月,秧苗將被移栽到水田里去。這趟出行,計劃已久。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,雖耽擱了日程,但花開花謝,冬去春來,放眼仍是綠意盎然的世界。
我的同事在大山深處駐村兩年,表情已帶有幾分鄉(xiāng)野氣息。他們帶領(lǐng)我們走一條新路去往山中。這個縣自宋至清出了六百多個進士,包括湯顯祖的老師羅汝芳,顏真卿任地方官時曾在此寫下《麻姑仙壇記》。
海拔七百余米的山上只有兩三戶人家居住,村組名叫“桃木塢”。山路蜿蜒盤旋,路兩邊的山林長滿了竹子。山田青翠,一直延伸到山腳。遠處山巒雨后顯得很有層次,云霧繚繞,像水墨畫。這個高山上的村子,散落著十多棟房子,大部分已無人居住?;疑逅u舊屋,紅灰瓦頂,田園菜圃生機勃勃。石頭鋪砌的山路爬滿藤葛,斷墻上芭茅蓬勃生長,竹木編織的籬笆整整齊齊。院子里的野棗樹尚未長出綠葉,黝黑遒勁的枝丫仿佛出自倪瓚的冊頁。
農(nóng)戶饒云峰在住房邊搭建了一個養(yǎng)雞場,四百多羽“五黑雞”像一片灑落的黑珍珠。正在覓食的雞見到我們這么多人,仿佛受到驚擾,飛跳四散,箭一般地躲到草叢、屋檐、山石下。雞棚比想象中清爽和干凈。在給雞搭架之前,它們在地上、草窩下蛋,蛋沾染上污物,價格就折了三分之二。饒云峰便在架上每個雞窩里放進一個乒乓球,引誘母雞去下蛋,蛋干凈,價更好。每天,饒云峰就收獲數(shù)百枚雞蛋。
另一個村組叫“半山”。此處海拔略低,四百米左右。兩條溪流在村前交匯,四周高山將村莊環(huán)抱,一座新修的水泥橋?qū)⒋逋馍降琅c村莊連起來。按照民間說法,這里是村莊的水口,水口林木茂盛,前有水后有靠,是一處吉地。村落的形態(tài)非常完整,不僅有公共生活空間——禮堂、廣場,還有石橋、古樹,二三十棟房子依地形錯落有致地分布。新修的橋,新建的LED路燈,水電網(wǎng)絡(luò)全部入戶。清秀的古村落,空山新雨后,潮濕朦朧,如在畫中。
我們在這里遇到一個叫小夏的村民。他曾經(jīng)是個被人嘲笑的對象,因為他的懶出了名。他租住在一戶人家的茅棚房里,房子堆滿雜物。工作隊進到屋子,幾乎無法挪腳,小夏卻站都懶得站起來,蜷在里面,嘴里叼著草稈。
他的變化從扶貧隊給他提供雞苗開始。
養(yǎng)雞并非什么新鮮事,但這次似乎不同:小夏在養(yǎng)雞上發(fā)現(xiàn)了自己的天賦,他養(yǎng)得比別人家都好,不病不瘟。他還有一個能耐,就是在竹林里,能夠一眼發(fā)現(xiàn)哪里有竹筍。于是,他變得忙碌起來,每天一大早騎摩托車到山上給雞喂食,隨后去挖竹筍。新鮮的冬筍可以賣好價錢,多余的做成筍干。找到擅長的事,小夏從此擺脫“懶”的標(biāo)簽,擁抱新的生活。
這些村子所在的鄉(xiāng)——潯溪,在全縣最偏遠、海拔最高,翻過山便是鄰縣資溪。全鄉(xiāng)六千多人,常住人口只有四分之一。而太坪村——那個包括桃木塢、半山等七個村組的行政村,兩百多戶,九百多人,常住人口不到五十人。整個潯溪像一道斜坡,村民紛紛從山上下來走向平原,來到集鎮(zhèn)和縣城,固守在山上的人越來越少。但留守山民的日子卻沒有因此停滯,喜人的變化正在發(fā)生。
潯溪鄉(xiāng)原有一個蚊香廠,為外地做代工,利潤微乎其微。扶貧隊來后,邀請本省四位年輕企業(yè)家加入扶貧事業(yè),成立了一個股份制檀香廠,擁有了自主品牌“麻姑山”,重新設(shè)計包裝,提升質(zhì)量,采用電商模式銷售,而工人則大多來自太坪村。小夏的妻子,就在檀香廠上班。如今已有好幾家檀香廠在潯溪落戶,漸漸形成一個產(chǎn)業(yè)。
“平蕪盡處是春山,行人更在春山外”。大雨之后,山泉湍急,那山泉從山上而來,像一條緞帶將山鄉(xiāng)環(huán)繞,終將匯入盱江。山村里,正是春天。